等待是最长情的告白

2016-11-17 分类:短篇美文 阅读(118499) 评论(0)

/顾曲

盛夏,周一,办公室,我作为新同事第一天报到上岗,中外老板齐齐聚面的例会现场,她穿着粉色印花若隐若现小吊带,露出雪白的胳膊。

老板叫:“林嘉嘉,开会!”她懒洋洋地站起身,还不忘斜着眼打量我,我穿着白衬衫一步裙,标准的职业装。我们的目光在拥挤逼仄的空间撞上,一瞬间噼里啪啦,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我觉得她举止轻漫,她觉得我土得掉渣。

多年后,再说起那件粉色印花若隐若现小吊带,她鄙视我,“那是慕诗的啊,顾曲,你个土人!”

林嘉嘉一季的置装费就可以抵一般姑娘的三年,包括我,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这个故事其实和灰姑娘无关。

灰姑娘是指无权无势,各方面都平凡到路人甲,却爱上白马王子的姑娘,而林嘉嘉是个公主,当然我不认为她是个公主,我觉得公主应该很优雅,林嘉嘉和优雅这个词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她钟爱大摆,花哨,到处都有流苏的衣服,至于颜色,最好能刺到眼睛痛。

她压根就是个吉卜赛女郎2.0版,那天晚上我们在上海的酒吧,她就穿着一身这样的衣服。寒冬腊月,她袖子如花蓬蓬地开,只要一抬手,就退到胳膊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在迷离的灯光下皓白如雪。她左手抓扎啤右手抓红酒,仰天狂笑,“哈哈哈,我是六六六,你输了,喝!喝!喝!”如果林嘉嘉此时脑袋上戴个绒球帽,酒吧改名为井冈山,就与她此时的雄赳赳更匹配了。

桌子上的酒瓶呈放射状,我抢过酒杯一饮而尽,受吉卜赛女郎2.0 版影响,我也已经玩疯。

为什么像我这样别扭的姑娘会和她一起在酒吧里发疯,已经完全不记得,只记得随着夜越来越深,晕乎乎的脑子忽然想起还有一个PPT要做,瞬间吓出一身冷汗。这个时候旁边有个好听的男声问:

“小姐们,拼桌一起玩好吗?”我抬头,好听的男声来自一个好看的男人,不过好看的男人看的是林嘉嘉。“他好看?”后来林嘉嘉怪叫着反问我,“两尺一寸的小蛮腰,好看?”

刘卷卷同学到底是否两尺一寸小蛮腰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林嘉嘉最讨厌的就是男人玉树临风一朵花似的清秀,她喜欢孔武有力的男人,身高必须要在一米七七至一米七九之间,体重必须要在七十公斤到七十五公斤之间,肩要宽,腿要长,摸上去要有弹性,棒棒哒。我说:“啊,不就是舞男嘛。”林嘉嘉叫我滚。而刘卷卷目测大约只有一米七,体重在五十五公斤至六十二公斤,一笑露出一颗不怀好意的小虎牙,还长着叫林嘉嘉无法忍受的两尺一寸小蛮腰,总而言之,他不是她那盘菜。

两张桌子拼到了一起,人群的壮大让情绪更高涨了,摇骰子,划拳,拼酒。等大家终于熬不住各自四散已经是凌晨,每个人都看出刘卷卷对林嘉嘉的那点小心思,撤得毫不犹豫,只有我留在最后,我头很晕,眼昏花,只剩下最后一丝清明提醒着自己不应该走。刘卷卷说,他和林嘉嘉顺路,他会负责将她送回去。我傻呵呵地点头,等出租车绝尘而去,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顺路?这次上海出差,我和嘉嘉明明住在同一个旅馆同一个房间!

不过刘卷卷才两尺一寸的腰,应该坏不到哪里去,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嘉嘉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开……开房了?”我连话都已经说不利索。她“嗯”了一声。“怎么……怎么?什么感觉?”我本来想问怎么样,话出口发现不对,临时改口,但好像改了仍旧不对。

“想什么呢你,两个房间!”

好!刘卷卷不错,加一分。后来我又把这一分扣掉了,真实的版本是,车快开到酒店门口时,刘卷卷拍醒林嘉嘉,要她的身份证,酒醉的林大小姐瞬间醒来,大惊:“你要带我开房?”

刘卷卷从鼻子里往外冷哼:“你做梦,两个房间!”

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温柔呵护调调,而是霸道总裁爱上小白兔的调调,可惜林嘉嘉不是小白兔,她是吉卜赛女郎2.0版。一回到杭州她就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一门心思地筹划史上最浪漫情人节。

嘉嘉有个男朋友,其时已经走到感情的尽头,不过林大小姐反射弧比较长,还在一门心思想着和办公室其他女生别苗头。

办公室里有一大半都是未婚姑娘,这天谁收到的花最大最美丽是可以炫耀好久的事情,但这天从上午等到中午,再等到下午,日头都西斜了,嘉嘉的男友并没有送花来。

时钟跳过17:30,大家开始取笑她,嘉嘉同学平时太过嚣张,好不容易落下把柄,此时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正在我想着怎么替她解围时,有小哥手捧一大束蓝色妖姬敲门进入:“谁是林嘉嘉小姐?”

蓝色妖姬!情人节的蓝色妖姬已经炒到天价,办公室里立即炸锅,这束横空出世的蓝色妖姬瞬间秒杀所有的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这束昂贵的蓝色妖姬就是刘卷卷送的,他留言说已经在外面等着,要接嘉嘉去吃晚饭。“他怎么知道我的办公室地址?”嘉嘉变色,接着愤怒:“他怎么知道我今晚没人约?”

我觉得嘉嘉更气愤的应该是后面那条,男友无故失踪的委屈,等待一天的焦躁,此时全部幻化成对狂蜂浪蝶的杀无赦,嘉嘉赴约时的脸色好比屠夫上刑场,杀气腾腾。

我很担心刘卷卷的小蛮腰,很担心。

两个小时后,接到嘉嘉电话说已经到家。“啊,他送你回家了?”我诧异,这么乖?“我说我和其他男人还有约,”嘉嘉得意洋洋,“还有我和他说我已经不是处女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血压瞬间升高百分之二十:“你说你什么?”“我已经不是处女,”嘉嘉完全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我已经要羊癫疯发作,“我告诉刘卷卷我交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我咬牙切齿。“有什么不一样,反正已经不是处女啦。”

我捧着头,多少有点明白这姑娘的心思了,她大概想把自己说得烂一点借此打发掉所有不入眼的两尺一寸小蛮腰。“刘卷卷逃掉了?”我的声音已经不像是自己的,难怪两个小时就把她送回家,能撑这么久已经实属不易。

“没,他说‘哦,才两个啊,不多嘛’。”嘉嘉的声音里全是茫然。我一愣,然后放声大笑,好,刘卷卷,再给你加一分!

第二天我接到刘卷卷的电话,不要问我他是怎么搞到我的联系方式,一个男人如果真心想要找一个女人,翻遍全世界都找得到她,刘卷卷说他已经知道嘉嘉有男朋友,他不会再打扰她,但是他会一直和我们保持联系,如果嘉嘉有任何难题,叫我立马拨他电话,最后他说,他会等下去。

什么叫等下去?我当时想,等下去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我赌刘卷卷撑不过三个月。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三个月已经很长了。但挂掉电话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坐立难安,虽然我还是觉

得刘卷卷说那句等下去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可还是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那种风吹草动,煞气从远远的天边席卷而来的不对劲,就觉得收复林嘉嘉这只吉卜赛2.0 版妖孽的天神已经横空出世。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卷卷等了嘉嘉十年。十年!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十年基本就是个等同于一生的数字。

那年的2月14日,刘卷卷在得知林嘉嘉已经不是处女,交过两个男朋友,并且还讨厌他的小蛮腰后说:“你一定会是我的老婆。”

“他脑子一定有问题。”后来的十年间,嘉嘉但凡谈到刘卷卷都会以这句话严肃地结尾。

刘卷卷开始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嘉嘉的生活里,每隔一个月从上海来一趟杭州,请嘉嘉吃饭,听嘉嘉骂老板骂同事骂男人,然后撤退,隔一个月再过来,保持着不远不近,如沐春风的节奏。

半年后,林嘉嘉知道其男友一直脚踩两条船,两人分手。分手一周后,林嘉嘉胃出血从床上跌落,打电话给前男友,那人冷血地说:“胃痛,去医院啊,我又不是医生。”

很对,所以姑娘们要记住,再是浑身是血,只给在乎你的男人打电话!

嘉嘉打电话给我,我在出差,一个电话直呼刘卷卷。

刘卷卷赶来杭州,冲进嘉嘉的房间,将已经胃疼好几天,浑身脱力的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负在背上,一步步背下五楼。

背下五楼!

据说相亲市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方请女方吃三次饭,两人就该上床!而他将她背下五楼,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担心因为种种原因她会从自己的背上跌落。两相比较,你会明白什么叫珍若拱璧。“都是骨头,他的腰就那么点,”嘉嘉后来嫌弃地告诉我,“疼得很。”可是她从此再没取笑过刘卷卷两尺一寸的小蛮腰。

嘉嘉动了手术,他在医院陪了她一周,做了一个男朋友应该做的所有事,把屎把尿,陪夜吊点滴。嘉嘉这个神经病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居然依旧张牙舞爪:“嘿,怎么又是你,我和你说过了,我已经不是……”

“处女,”刘卷卷一口截断她,“张嘴啊……”他正吹凉了粥喂她喝,粥的味道香喷喷,他的表情也是香喷喷,就是那种最无辜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和善表情,她只能先闭嘴。

这个世界是有情比金坚的男子的,很多很多,只是他们总是长着不讨姑娘们喜欢的外形,比方说两尺一寸的小蛮腰。

嘉嘉出院后就和刘卷卷在一起了,就像所有的童话故事,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然后呢……然后的事情属于真实的成人世界。两年后,林嘉嘉提出分手。

“为什么?”我大惊。“我这个类型始终不是她倾心的。”刘卷卷说。“我只想忠诚于我内心的感觉。”林嘉嘉说。

屁个感觉,你就是喜欢舞男款而已,我在心中说。但有位先贤说,所谓一见钟情,钟情的是脸,这是生物本性,也是最诚实的感受,除了叹息望天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分手四年后,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刘卷卷的电话,扯过所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废话后,他终于艰涩地问:“顾曲,你说我还要再等下去吗?”

“别等了,”我清晰地说,“去过自己的日子。”去过自己的日子,让那个姑娘看到没了她,你也可以过得很好。“没了她,我不可能过得好。”刘卷卷如此说,说的时候心平气和。

我恻然,他们说所有真正的爱情都是一个模样,他不会大吼大叫,他永远心平气和,因为他不需要说服谁,更加不需要说服自己。

刘卷卷终于有了新女友,对此林嘉嘉长长吁出一口气:“太好了,这样我可以少歉疚点。”游戏人间的嘉嘉公主也终于等到了一直想要的那种高大威猛的男人。

男人会开着跑车带她飙车,会包下整个沙滩掐着时间点燃漫天的烟火,甚至会在初雪时跑到她楼下堆一个雪人,我对此很不屑,堆个雪人?又不是十六岁——还有没有更做作的戏码?你以为演八点档肥皂剧呐。

男人和嘉嘉天雷勾地火般地烧了八个月,然后突然烟消云散。这个结局我早料到,但我没料到的是这次嘉嘉重创,分手时她的脸像猪头一样肿了起来,整个人都变形了。

医生说激怒攻心,引起内分泌紊乱,轻则三个月,重则不知道多久,且会有并发症。

嘉嘉浑身无力,我没办法整天陪她,她的父母又远在其他城市。

“给卷卷打电话?”我建议。

“不!”她一口拒绝。

“没脸?”

她诚实地点点头。

我跑去走廊给刘卷卷发短信:“她生病,但拒绝见你,说没脸。”

回复只有四个字:“我马上来。”

他马上来——从嘉嘉和他初遇,如今掐指一算已经过去七八年,嘉嘉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青春貌美,但他待她自始至终,永远放在首位,一个电话,万水千山地扑过来。

卷卷再次赶来杭州,他露面后对嘉嘉郑重地说:“我说会等你,但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有负担。”

我爱你,与你无关。

我决定等你,与你无关。

至于你爱不爱我,我不介意。

嘉嘉扬起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想要冷哼,哼的同时泪水落下。

又过了两年,他向她求婚。

为什么又再等了两年?卷卷说是等嘉嘉平静,他将一切都包容掉,包括她的情绪、她的沧桑甚至包括她没有对他一见倾心。

求婚的那天,他穿上大白兔的服装,屁股上有个球的那种,包了一辆快要退役的206路公共汽车,将她哄上汽车,然后他戴上硕大的兔子头套,拍拍两手,一蹦一跳地出现,从公车的前头跳到后头,后头跳到前头,嘉嘉愕然,她的手放在心口,脚掌向外,完全是个要逃跑的姿势。

刘卷卷扭着两尺一寸小蛮腰慌腔走调地唱:“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他踩着节拍往前蹦跶两下:“我还是在等待,等待我的爱……”他踩着节拍往左面横跨一步,再收回来,半蹲下,两手呈绿叶状,托着胖胖兔头继续唱:“快说Yes,Yes,Yes。”

林嘉嘉指着刘卷卷开始哈哈哈地笑。

能让你笑的,就是爱。

能让你笑的,就说Yes。

林嘉嘉笑眯眯地说了Yes。

我们都不会去等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十年,所以我们都不是刘卷卷。

每个人都说过爱,也都听人说过爱我们,但是我们谁都不等。我们总是急着爱,急着确定,急着结婚,或者急着分手,再急着平静,随即几个月后就可以像没事人一样开始新的一轮恋情,我们从来不知道等待为何物,我们没有耐心,我们冷酷坚强转头即忘,我们是21 世纪的产物,我们从不等待,也从来没有被人等过。

然后我们抱怨,这个世界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浮躁,没有温柔,没有欲说还休。村上春树的爱情,只存在小说里,我们从来不找自己的问题,其实我们缺少的只是刘卷卷的勇气,一个人,明知道不可能,但就是等下去,那种名为“单纯”的勇气。

卷卷露着他的小虎牙,嘿嘿地笑:“除了嘉嘉,和其他姑娘在一起才需要勇气。”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能叫你温柔相待,对于刘卷卷来说,他所有的温柔名叫:林嘉嘉。

青春如刀,等待始终是其中最长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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